牛奶是最古老的天然饮料之一,甚至,被誉为“白色血液”。
牛奶中含有丰富的蛋白质、脂肪、维生素和矿物质等营养物质,乳蛋白中含有人体所必须的氨基酸;乳脂肪多为短链和中链脂肪酸,极易被人体吸收;钾、磷、钙等矿物质配比合理,也易于人体吸收。今天,牛奶及其它一些乳制品已经成为了非常常见的食物,在中国家庭中可以说是十分寻常了。
但对这我们一代人来说,更加难以想象的是,这样大规模占据中国人餐饮生活的食品,离它初次到来的时间并不久远。
当代,美国著名人类学家马文·哈里斯,在对食物进行深刻研究后,在其著作《好吃:食物与文化之谜》中,曾评价道:
“对奶在饮食中的利用,中国人具有一种难以改变的成见,‘在中国的菜谱里,没有菜用奶作为材料——鱼或肉不用乳酪作为佐料,不制作类似于干酪片或牛奶酥的乳酪制品,从来不给蔬菜、面条、米饭以及饺子加上黄油。’”
不得不说,这是外国人对中国的“刻板印象”之一。
一百多年前,来自美国的传教士韦尔斯,就出版了描述中国日常的《中国总论》,他在这本书中大发议论:“在我们看来,没有面包、黄油和牛奶的中氏餐,并不算是完美的一餐。”
然而,这个中国人不吃任何奶制品的论断,显然是武断的。
例如,在中国北方和西北地区拥有大片草原及游牧民族,这些民族长期以来发展畜牧业,因此,他们的食物也以肉类,乳酪等为主。但值得一提的是,在游牧民族的食物中,肉食并非一家独大,乳制品也占据着重要地位。
这其中,母牛和山羊奶,大多被用来制作乳制品,以长期保存;绵羊和骆驼奶,用来烧奶茶;母马奶则只用于制作酸奶。以蒙古族为典型,马可·波罗曾在他的游记中说:“13世纪时,肉和乳是蒙古人日常的饮食。详细来说,就是冬天吃肉,夏天吃乳制品。”
当时,乳制品是蒙古人夏、秋两季的主要食物,肉几乎不出现在饭桌上:“在夏季,如果他们还有‘忽迷思’即‘马奶’的话,他们就不关心任何别的食物。”即使是冬天,贵族们也依旧偏爱马奶。
关于此事,还有一个传闻,那就是:成吉思汗的孙子,金帐汗国的建立者——拔都,他手下的几十人,每天都要提供给他匹母马的马奶。正常的蒙古人自然不能如此奢靡,只能利用牛奶,提取奶油,然后,取得剩下的奶,让它变酸,再用水煮,使它凝结成奶块,最后,放置在阳光下,晒干,于是,它就会像铁渣一样坚硬。以至于,在缺乏奶的冬天,他们就用这种酸奶块加上热水搅拌,溶化后代替奶。
除了蒙古族,在中国历史上,还有另外一个影响颇大的北地部族,那就是:在东北一带游荡的女真一族——满族。根据历史记载,他们原本只知射猎,不从事耕种活动。直到明朝末期,他们才渐渐转向定居的生活,“家家皆畜鸡、猪、鹅、鸭”。在满族的饮食中,也有乳制品的芳踪出现。
恰好是顺治元年,即清军入关第一年,从朝鲜远道而来的使节观察到:“胡(指满洲)俗多以肉酪充饥。”而在许多年后的清代宫廷里,这种习惯依然被保留着。
紫禁城西华门外,清廷专人建造了三个牛圈,被称为“内三圈”,这里是紫禁城的牛乳专供区。康熙皇帝在世时,宫廷内的乳牛供应分配之策十分有趣,具体的分配方法是:帝后共用头乳牛,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各用24头,皇贵妃7头,贵妃6头,妃5头,嫔4头,贵人2头。
从这里可以看出,谁拥有更多的奶牛,谁就是宫廷之争的最后赢家。“内三圈”每天都依照每头牛取二斤乳汁的标准,给御茶膳房准备食材。其中一种做法,便是制成“奶茶”,专供圣人使用。例如,乾隆爱喝用牛奶熬制成的奶茶,不愿意吃牛肉。所以,用每日奶茶佐以点心、糕饼等呈上。
历史上,并不止他一人有这样的习惯。近代,俄国的探险家普热杰瓦斯基就记载了这样一段故事:蒙古牧民喜爱饮用“奶茶”,他们将茶水烹煮至全开,在其中加入各式奶,可能是牛奶、耗牛奶,也可能是绵羊奶、骆驼奶。再煮上一会儿,就把锅取下来,将煮好的茶倒进专用的容器,再分别把它舀到碗中。
除了奶,他们时常也在茶里加入各式奶渣、淡味饼、奇形怪状的炸面块。不仅如此,普热杰瓦斯基还重点说到:“这样的奶茶,一般的蒙古人喝个二三十碗,没有什么稀奇的。”
除了奶茶,清朝宫廷的奶,大多用来“做月饼、花糕、寿桃;在保和殿筵宴蒙古王公;各类小吃,鱼儿饽饽等”,这就是“旗俗尚奶茶”传闻的源头。到了清末民初,老舍先生还对这样的现象有所描述:“在满洲饽饽里往往有奶油,我的先人也许是喜欢吃牛奶、马奶以及奶油的。”
正所谓,花开两朵各表一枝,“食肉饮酪”向来被看作是草原游牧民族的饮食特点。而在古代中原人中,却很少有喝乳酪的人。否则,西汉时期,那位被嫁到西域大国——乌孙的和亲公主刘细君(汉武帝的侄孙女),就不会在她的作品《悲愁歌》中,把“以肉为食兮酪为浆”作为异于中原的异域习俗写出来了。
这个异域习俗,在此后的历史进程中,却渐渐入驻到了汉人餐席之中。在《释名·释饮食》一书中解释了“酪”:“酪,泽也,乳汁所作,使人肥泽也。”这证实了,早在东汉,人们便意识到食用乳酪,不仅能够强身健体,也可以润泽肌肤,有美容的作用。
而在汉朝末年的三国时期,乳酪开始在中原上层社会中盛行。
在《世说新语》中,曾记载过与此有关的故事。
有个人给曹操送礼,送的就是一盒酪,曹操品尝之后,让人拿笔来,在食盒上写了一个“盒”字,给众人看。众人不知道所云,面面相觑。只有杨修看穿:曹丞相是让大家都来品尝一番,“盒”,不就是“一人一口”吗?刘义庆等人把这个故事收录进《世说新语》,主要是为了赞扬杨修的才智过人。
但是,仔细观察后,我们也能发现,在当时,中原的乳酪还是罕见之物,否则,曹操也不至于让下属都来尝尝鲜。到了西晋时期,“饮酪”的风气甚是流行,乳酪早已深得中原人喜爱,还因此产生了典故,那就是著名的“羊酪”与“莼羹”之争。
在三国归晋后,东吴大将陆抗的儿子陆机去拜访侍中王济。这位晋武帝的佳婿不免洋洋自得,指着饭桌就问陆机:“你们江南还有什么美食,能与这数斛羊酪相媲美(卿吴中何以敌此)?”陆机反映相当迅捷:“我们那有个千里湖,湖里产出的羹,不用放盐豉就可以和羊酪比美(千里莼羹,未下盐豉)。”
难道莼羹的滋味,真的更好吗?
其实也不见得。
但是,饮食习惯的确存在差异,所以,在当时,南方人是不习惯吃乳酪的。
到了永嘉年间,逐渐南渡,南渡的士族领袖王导,请江东士族首领陆玩吃了珍贵的奶酪。但回家之后,陆玩的身体竟然出现了不适,于是,只能自嘲,“仆虽吴人,几为伧鬼”。
然而,这个故事还没有结束。
南北朝时期,一方面,北魏贾思勰的《齐民要术》,其中,就有几篇《作酪法》、《作干酪法》、《作马酪酵法》等专门介绍乳酪的文章,对如何制造和加工乳酪的技术进行了记载。而这,也是如今存世的,最早的有关乳制品制作方法的汉字记述。
尤其着重提及温度的重要性:“温小暖于人体为宜,适热卧则酪醋,伤冷则难成”。另一方面,根据记载,南梁的沈约,南方人,他也服食了他人赠送的“北酥”。在此之后,却并未出现不适,甚至,给赠者回信,说“谢司徒赐北酥启”,大力赞扬这种食品“自非神力所引,莫或轻至”。
所以说,在当时他也算是代表了南方上层人士,对乳制品做出了相当正面的评价。
再后来的隋唐时期,乳制品作为消费品在中原上层社会销售,已经达到了一个巅峰。
隋代的谢讽著有《食经》一书,其中,记录了很多五花八门的食品名称,如:“加乳腐”和“添酥冷白寒具”等,经常会用到“乳”、“酥”等字。而这,也说明了乳制品是制作美味佳肴的重要食材。唐代韦巨源最出名的作品《烧尾食单》,其中,也有不少美食的原料是乳品,如“乳酿鱼”、“单笼金乳酥”等。
当时,食用乳制品的风俗,在敦煌壁画上也有所记载。比如,莫高窟第9窟,就记有一副挤奶图。图画中,一个女子在牛的一旁站着,另一位女子则蹲着挤奶。第23窟的制酥图中,两人则在制作“打酥油”。但即使是这样,也不能说乳制品从此在中土就有了根深蒂固的地位。
毕竟,“唐人大有胡气”(鲁迅语)。直到宋代,早就进入民间的乳酪依旧在流传,还创造出了新的吃法。例如,樱桃和乳酪的搭配,如同陆游诗中所说“槐柳成阴雨洗尘,樱桃乳酪并尝新”。但是,就总体状况而言,宋朝的百姓们对于大部分的乳制品,并不感兴趣。
当时,辽朝的契丹人和其它的北方民族一样,有着“食肉饮酪”的饮食习惯。所以,在宋朝使者品尝了辽国的乳酪之后,留下了和《悲愁歌》一样的抱怨,表示对乳制品的味道十分难以接受。苏颂就认为:辽人饮食和宋朝差异过大,“酪浆膻肉夸希品”。
被他们奉为珍品的“酪浆”,宋朝使者却难以下咽,以至于向同事抱怨,“朝飧膻酪几分饱”……
宋朝以后,元朝由北方少数民族掌权,像周德清就在《中原音韵》说过:“唯我圣朝,兴于北方”。也正是如此,乳制品迎来了又一个机会。
但是,明清以后,乳品却在中原餐食中再次衰落,地位一日不如一日,最后几乎无迹可寻。乳制品不仅逐渐退出了汉族的餐桌,还在北方部族的饮食比例中不断下降。历史上,一度偏好乳酪的满、蒙二族,也没有逃过这个定律。雍正、乾隆时期,满族人食用乳品的嗜好,已发生了巨大的改变。
例如,《红楼梦》中就写过:“宝玉只嚷饿了……头一样菜是牛乳蒸羊羔。”贾母说:“这是我们有年纪人的药,没见天日的东西,可惜你们小孩子吃不得。”晚清时期,有许多满族人居住在京城,而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对吃奶这一习俗都未尝可知,反而大都喜爱饮用杏仁茶或面茶。
至于“逐水草而居”的蒙古族,也在明代后期的时候,在现在呼和浩特为中心的土默特平原驻扎下来,从此慢慢转向定居的农耕生活。由于,“田野尽辟,游牧事业己衰,农业渐兴”,当地蒙古族民众的饮食逐渐和汉族相同,甚至,有了从小没喝过牛奶的人。
那么,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呢?
有人猜测,是因为乳制品地位特殊,被打上了显眼的“胡族”标签,所以,倍受排挤。但是,这样的观点,却并不具备强大的说服力。毕竟,在古时候就有“民以食为天”的说法。朱元璋起义,创立明朝后,禁止“胡语”、“胡服”,但是,他唯独没有禁止“胡食”。
明清两朝对于西洋蛮夷的蔑视,不可谓不深,但还是没能阻止从美洲传入的农作物,如:马铃薯、甘薯、玉米等,在中国的迅速传播,甚至,成为了满足几亿中国人粮食的主力军。
所以,究其根本,还是为了多养活一些中国人口。明清时期,中国的人口可以说是史无前例的快速增长,到19世纪中期,就达到了传统农业社会能够负担的极限:4.3亿。因此,人们开始大面积的开垦农田,导致许多牧场草地消失。
的确,牛和水牛依然被大量蓄养,但是,却并没有作为劳力使用,产出的奶也只够哺育自己的幼崽。而在中国,最普遍的家畜——猪——并不适合产奶。所以,在产奶牲畜饲养减少的同时,中国不再拥有大规模供奶的社会条件,使得奶制品逐渐变成了一种药膳,这在《本草纲目》中就有记载。
其实,这表明了一度称霸中原的习俗——食用奶制品,逐渐退出了人们的生活,大豆代替了它们的位置,给中国人提供了大量的所需要的蛋白质。慢慢地,大多数中国人到了6岁或者再大点的时候,就会停止产生乳糖酶,所以,难以消化乳糖。
以至于,此时的中国人如果饮用大量的鲜奶,那么,就会导致消化不良。也因此,使得国人更加抵触乳制品,甚至,给当代人带来了中国从古代开始,就很少有人食用乳制品的误会。所以,在中国再次打开国门之后,食用乳制品居然成了西式饮食带给中国人最直接最深刻的印象之一。
之后,随着外国侨居人口大量在沿海通商口岸定居,奶牛也被引入中国。年,荷兰黑白花奶牛到达厦门,这是西方奶牛传入中国留下的最早记录。在“西学东渐”的过程中,乳制品可谓是前所未有的引人注目,在万众瞩目下登上了国人的餐桌,尤其是“牛奶”。
民国时期,许多城市的报刊杂志中,都刊登了普及牛奶和奶制品营养价值的文章。在之后一个半世纪的社会变迁之后,乳制品终于得到逆风翻盘....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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